一幅奉命而作的画——记画作《我们自己造》的创作|张明光

2024-06-16

一幅奉命而作的画

——记画作《我们自己造》的创作

我们自己造.jpg

张明光   作


这张画完成于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一点,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两个多小时后就发生了唐山大地震。


社会动荡,世事无常。这张本应选送全国美展的作品,从“它”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它的命运——不能发表。而且,这又是七张组画中仅存的一张。虽然是印坏了的废画。


一九七三年我从部队复员,父亲就告诫我,当下形势玄黄不定,你还是先学一门手艺吧,艺多不压身呀。我便进了三条石的一家工厂,领导让我去工会,我说要学技术去了车间。哪知不久就被派去了一所中学当了工宣队,我不情愿,就经常两头不见日头,在家画画。得知第二工人文化宫有工人美术班,可以边学习边创作。那时专业的画家都不能搞创作了,工人的群众文艺创作却异常繁荣,这大概也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产物吧。记得那些年代,都以全国美展为导向,每年国、油、版、雕、年画、连环画轮换着搞,弄得全国工农兵的业余画家们,都成了多面手。我也年年送作品,都没入选。


一机局有一批工人创作队伍,也都在二宫画画。七、八个要好的画友常聚一起,除了切磋画画,也商量着全国美展的事,一九七六年是版画年,大家就琢磨着搞套色木刻组画。那时流行说大话、假话、空话和绝话,文艺创作更喜好宏大题材,我们定的主题就是《机械工业天翻地覆》,向上报告,局和公司领导也觉得是分内之事,应予大力支持,全部脱产集中在山西路的机床公司搞创作,而且给足经费。大家这个高兴呀,让其他作者羡慕不已。大家都在生产第一线,有生活,也有激情,骑车跑工厂画速写收集素材,商定了每人的题材范围。记得章锡岭画的是机械手,杜文汉弄得是一条生产线,曹作一画的是老工人重返三条石,万英杰的生产大会战,王杰画的是天津铁牛(拖拉机)遍山乡,还有一个小女孩叫徐苏的,弄得是啥记不清了,我画的是知识分子和工人相结合技术攻关的。大家都有着写实的绘画基础,但都没正式搞过版画,所以也就刀法和如何“异中求同”的整体风格讨论了很久。后来才知道,这都是“纸上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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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焕民《藏族女孩》


我上五年级时,美术组赵家桐老师给我一块杜木板,父亲给我找来一套木刻刀和一块水磨石,我就照葫芦画瓢地临摹了李焕民的《藏族女孩》,“文革”时又刻过“连根拔”和领袖像,在部队也画过木刻味儿的宣传画,算是对版画有了一些简单的认识。第一次“会审”是黑白的草图,在二宫一个大厅,展板和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片。我们的七张组画得到大家和评委会的认可,并作为天津选送的重点。


杜明岑黑精干瘦,是二宫一个科长,精明干练,能力极强,每年评画选画都由他张罗。二次审图是色彩稿,杜陪着王曼恬围着展板转,一些反映重大题材的作者也耳提在命于后。王在我们草图前立住,端看,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对杜说,这个,这个要加上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内容嘛。杜赶紧向我们招手近前恭听,她环视一下我们说道,这样的话嘛,组画就更完整嘛,政治上嘛,要有突破呢,要出新呢,不过嘛,这个题材要保密呢。我们面面相觑,有些兴奋,有些茫然,兴奋的是得到她的首肯,入选有戏,茫然的是反击右倾翻案风可怎么弄呀!


那时有传闻:王曼恬,学过美术,虽然没见过她的作品,由于是领袖的侄女,政治上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当时她是全国美展评画组的组长,她说话虽然嘛嘛呢呢的,然一言九鼎宛若圣旨,众人唯唯,亦点头诺诺。文革后,王遭到批判,没挺住自尽了。风云变幻翻覆莫测,看她起朱楼,看她楼塌了,虽然临终的决绝,比现时贪腐之辈刚烈些。这是后话。


从定题目到收集素材、构图到人物形象已经折腾了一个来月,陡然增加一幅,加给谁呀,每人一幅作品工作量就很大了,且都为此付出了心血,一人画两张已不可能。只能改其中的一张,大家就看我,说我在工宣队,属于上层建筑,经常跟资产阶级作斗争,有生活。我说哪跟哪呀,经常不去上班,有屁生活呀!我不干,他们就起哄,说我那张知识分子与工人阶级相结合搞革新,就是两条路线的斗争嘛。我为保住自己的那张画,坚决不同意,他们也出于同样的目的,一本正经,又连哄带劝………最后还是我妥协了。大家也都挺义气,换服装当模特,不管多忙,放下手里的活儿任我摆布。


在长期的政治语境下,“假话、大话、空话”就肆意流行,而流行的极致就是“绝话”———其载体就是标语和口号!我这张画的名称就极象口号:《我们自己造》!这也是当时围绕着“造不如买,买不如租”的“洋奴哲学”和“奋发图强,自力更生”两条路线斗争的产物。这种兴于农民起义,盛于文革标语口号式的“绝话”,简单粗暴毫无委婉诗意,类似表决心的语言,仿佛现在也时有所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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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画的构思也有着政治玄机:画面正下方黑色背影的是两个反派人物,偏左为走资派,案前有“进口”的文件,偏右手捏烟卷儿的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案前放着“苏修”的技术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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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正前方则是正面人物:“老中青”三结合的领导班子,和知识分子与工人阶级相结合的“攻关”小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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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左边是个工人的形象,这个慷慨激昂的造型,让我费了好大劲,换了许多人做动作摆姿势,总觉得缺少点气势。在我们画画的会议室外有一穿衣镜,好几天我都对着它,不断地伸手举臂扭屁股,瞪眼撇嘴作表情,常常引来路过男女的嗤笑……功夫不负有心人呀!拿着速写本画了好些,最后大家说这个有着“挥斥方遒”架势的形象不错。结果这个工人就是“我”。说老实话,这是我学习江青打造“样版戏”时总结的“在英雄群体中要突出典型英雄人物”的理论,又结合“三突出”原则而设计的。“我”这个工人形象虽在边上,但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他,其形象也就突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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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身前摆的是天津重型机械厂研制的“万顿水压机”的模型,那是当年我国最顶级的大型机械啦!


记得画面的人物都是按模特抠的,那时大兴画速写,不兴画照片,更主要的是穷,玩不起照相机。这张画里都有我们自己的身影。好在一机局文艺宣传队人才济济,关牧村、郑绪岚也都纯朴实在,一招呼就跃然而至,虽然还有些腼腆,说做模特不如上台那么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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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画最右边穿工作服的就是电影《少林寺》唱牧羊曲的郑绪岚。


创作期间,《人民日报》闻听我们有张“反击右倾翻案风”的画,要来采访,局里通知我们做好接待。大家挺高兴,全国美展前报纸一发表岂不更好。但想起那个嘛嘛呢呢领导不能泄露天机的指示,就不知如何是好。章锡岺三十多岁,从市委下放工厂当工人,为人谦和,心思也缜密,通晓机关处世之道,亦有兄长之风。他向我解释,报上一登,全国肯定会跟风,题材一撞车,就会影响咱们这套组画的分量。大家觉得有道理,于是,他就向领导陈情婉拒了。锡岺浙江人,与杜文汉年龄相仿,都有一个女儿,创作紧张之际,二位妻子又相继诞下“千斤”,仅相差三天。那时女人生孩子不那么娇贵,两位大嫂临盆时也都在上班。我们就不停地道喜让二位请客,他们似乎都憋着要男孩,不以为意,各买了一盒烟了事,那时人们都穷,坦诚实在,安分又有些追求。除了章、杜二人,我们大都二十多岁,没成家也没对象,爱好相近又都是文青,谈文学,也聊尼采,时有争论亦不伤大雅。性格各异,意气相投,朝夕相处就趣事不少。小徐是个刚参加工作的女孩,眼睛盯住你说话,聪慧单纯,父母是老工程师,自学英语,闲着了就眼望窗外遐想,后来成为机电方面的专家。王杰天生的乐天派,边画边唱,手忙嘴不停,有音无调,就让万英杰特别的烦,有次热伤风唱出了嘎调,老万就喊,嘿嘿嘿,别唱了嘿,唱得还没拉屎好听啦,竟让王杰高音儿还没上去,就将鼻涕喷到画板上,大家笑翻。锡岺停了老半天若有所思说,拉屎有味儿而没调儿呀。大家就说锡岺的研究抓住了要害,称他“屎”学家。老万爱给报社投稿,一天拿来一张大报,指着《国际鳞爪》的题图说,我画的。摩天大楼下一个黑人佝偻着腰,戴着一顶中国的破草帽,挎着要饭的篮子,还拄着一根木棍———那时闭门锁国,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美国要饭的是什么打扮呀,报社编辑的想象力也没超过老万。王杰色彩干净,造型也不错,就是画男画女都随他,胖胖的大瘪脸,跟范曾后来画和尚老道都随自己的行画一样。出国潮时去了美国,听说混得不错。曹作一眼小却戴一大框近视眼镜,占了半拉脸,安稳幽默,再无聊的事,也让他说得跌宕有致,自学日语能写不能说,却能为厂里翻译日文技术资料,特爱剪报,没事就抱来一捆旧报纸,挨张地翻,并且按人文历史、民俗掌故、奇人轶事、域外风情、国画、油画、摄影………分类粘贴在不同的旧杂志上。有些是给他爹收集的,他父亲是一个剧院的编导,“抗美援朝”时曾带领常宝堃、马三立赴朝慰问,是个大学生去延安的文人,有不少秘史轶闻,我去拜访过,人极好,与大多受冲击的文化人略有不同,擅谈而有节制。文革后,锡岺回计委当了处长,念旧情爱助人,外出时也画些速写。文汉辞职干印刷当了老板,曹作一工厂不景气时,也给他打打工。四十六年过去,现在也都是哼啊咳呀七、八十岁的老头了。


离交稿还有一个多月,除了章、杜家务重,和小徐很晚回家,我们哥几个都睡在这儿,在一张乒乓球台凑合着。大家都有集体荣誉感,虽然色彩稿都通过了,印制时还在调色,以至交稿那天夜里一点才印好,面包车师傅待命多时,大家两手抻着画依次上车,嘱托司机慢开千万别踩刹车,画都没干呀。到群艺馆又依次举着画上楼贴在墙上。夜以继日,连续奋战数月,大家困累不已,我说咱们也回家休息两天吧。众人说好,什么也没收拾,便骑车回家。


用自来水冲了个澡,西红柿攉白糖就了一张饼,刚躺上床就震了。老天保佑,损失不大,天还没亮就赶到山西路,不听劝阻,战战兢兢爬上五楼,我们睡觉的乒乓球台已被砸塌,顾不得唏嘘,用一根长竹竿将这张主版印“糊”了的“残次品”挑了出来,油墨还未干,其余的木板和印好的画无一幸存。紧接着领袖逝世———四人帮被抓———文革骤然结束———美展泡汤。


古今中外的画家,大多都是个体独自创作,读书学习渐悟顿悟,或忧或喜甘苦自知。聚在一起半年多的切磋交流,相处之厚,情意之深,常令我怀念。可刚刚完成一批参加全国美展的作品,创作的喜悦还未来得及宣泄,就被巨大的自然和社会的变故所吞噬。这张画的命运,也就充满了黑色幽默,由于政治观念的翻转,几乎自诞生的那一刻就宣判了死刑。在我不多的存留作品中,这张《我们自己造》在我平庸的人生中,却是一个充满跌宕且又很别致的经历。


前些天整理箱柜,偶然发现这张残画,就忆起当年的一些零碎儿。这张画诞生于文革末期,虽是“主题先行”的奉命之作,但毕竟是我尽心尽力地迎合的,是符合那个时代特征的产物。铜版纸有些破裂,用薄纸铺好修补,也就拂画而叹,大凡赶时髦的艺术,一旦时过境迁,即不续命。年过七旬仅得这一点觉悟,亦不觉有憾。四十六年一过,恍如昨日。拉杂至此,是以为记。


二零二二年三月一日写讫

四月一日改毕

于五味斋




张明光
著名书画家、艺术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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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明光,著名书画家、艺术评论家。祖籍山东东平,1951年出生于天津,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受教于孙其峰先生。现为天津财经大学艺术学院教授、中国画学研究会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天津分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天津分会会员、中华当代书画艺术研究会名誉主席、燕京书画院名誉院长、王学仲艺术馆研究员、天津湖社研究员。





编辑 │ 冯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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