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1878—1926)名绍城,字巩伯,一字巩北,号北楼、又号藕湖,蕅湖渔隐,浙江省归安县南浔镇人。金城于1920年创建中国画学研究会,以国画展开对外交流,弘扬国粹。同时他又以培养画学后人著称,其受业弟子众多,为传统国画的继承、发展和保护做出了重要贡献。擅长山水、花鸟、治印、诗词等。山水画风多古朴,花鸟则画面研丽为主。
虽然金城先生英年早逝,却为身后确立民国时期三大画派之一的京津画派和建立著名的湖社画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出版有大量的画集、诗集、印谱、画论等,仅近年来的就有:《中国名画家全集·金城》《中国近现代画家·金城画集》《中国历代国画家精品集·金城山水花鸟》等。
画学讲义(连载二)
文|金城
粗笔
粗笔画,又名“写意画”,言随其胸中逸气,挥毫落纸,姿态横生,自然神似,不规规以求形似也。故画木本花卉,行干发枝,宜毛而有劲,勾花点叶,潇洒自如。画草本花卉,墨华色泽,宜体态严重,迎风带露,气仍轻清。如此虽寥寥数笔,而精湛发越,不可一世。若用笔暴悍,剑拔弩张,全失花卉之真面目,又何神似之有,不愿学者效之。
工笔
工笔画,又名“写生画”,言与真花无异,栩栩如生也。故画工笔花卉者,宜将各种花木之枝干叶瓣,以及老叶嫩芽,新萼残英,随处观玩,临楮弄笔,自能将平日所见真相以赴笔墨间也。工笔画有二大难处,一赋色,过于浓厚,则失之俗;过于清澹,则失之薄;宜临时调色,深加斟酌。一取材,专模旧本,则毫无新意;对花写照,则苦于拘滞;允宜独构心思,巧为剪裁,愿学者留意及之。
古人画远山,有后层转浓者,论者颇不一致。或曰:山愈远则雾气愈深,故色愈浓。或曰:远山之前淡后浓。须视察山势之光线,非漫然涉笔也。余以前说为非是,后说为近情,盖雾气深则山色隐,焉能较浓,若指为光线,则语较活也。
古人论画有云:下笔便有凹凸之形,人皆以为此说最难索解,其实何难解之有。凡画有根底者,摊纸几席间,凝神对之,意之所在,纸上已仿佛若有山川,隐然浮起,凹者凹,凸者凸,迎机写去,便尔显然毕现。意在笔先,此之谓也。
学画须先知纸之性质,知其性质,画时自易著手。盖纸之性质不同,画之用笔用墨亦异。纸类大别为生、熟二种,其显而易见者,渗化不渗化而已。生纸渍水渗化,熟纸则否,故画熟纸者,或墨,或颜色,笔端宜润而净,以取光泽。若写云山,宜加意渲染,方得空漾缥缈之趣。工笔画于绢素之外,大都喜用熟纸,以其纸不渗透化,放胆细描细染也,然渲染亦有分寸,至多二三次,过此则色滞而笔痴,不能流畅也。画生纸者,运笔易速勿滞,以取灵机,挥毫落纸,随其渗化,若笔墨之浓淡干湿得宜,则山川晴雨,云烟荡漾,有不期然而然之妙,以其纸性足以助气运之生动也。至于画绫,与生纸性质相近。画折扇,与熟纸性质相近。不再备论。
画,美术也,应从“美”字着想,曰古茂,曰苍润,曰秀逸,曰荒寒。虽粗豪工致,画法不同,而各有美之观念存乎其中。古茂者,气味醇厚,色泽浑璞,是美之发于静穆者也。苍润者,草木华滋,峰峦峻厚,是美之发于雄伟者也。秀逸者,沙明水净,林木森疏,是美之发于清幽者也。荒寒者,枯树断云,长空岑寂,是美之发于澹远者也。总之,观画者各各有好,作画者应就性之所近而专工之。古茂一派,须令观者生静穆之想。苍润一派,须令观者生雄伟之想。秀逸一派,须令观者生清幽之想。荒寒一派,须令观者生澹远之想。质言之,凡制一幅图画,能引人入胜,斯为美矣。
今人作画,务取其多,充塞满幅,自以为厚,观画者又从而和之,以坚作画者之自信心,不知此乃大误。要知画之所谓厚薄,不在施墨之多寡,而在用笔之健弱。笔弱,虽层峦叠嶂,云树茂密,而形势依然单薄。笔健,虽一丘一壑,林亭孤寂,而气息亦觉雄厚。以笔健者执管直下,胸无迟疑,纵横挥洒,有一种沉着之气,赴诸笔端,落诸纸上,故不期厚而自厚也。若夫笔弱者反是。心手相戾,运笔中疑,勾勒平陷,提之以染色,腠理错乱,掩之以点苔,纵然满幅云山,而布置迫塞,绝鲜灵机,厚云乎哉。
赵子昂画马,闭门伏地,对于马之动作,如长鸣,如蹴蹄,如奔驰,如滚卧于郊原,作种种状态。戚原画狗,客访之,闻室中犬声甚沸,有类数十狗,若争骨者,若众雄逐雌者,又若孤村野店,陡见生客,吠声从水中出者,及辟户,则原据几画狗正酣,口中狺狺声犹未尽已。子昂与原,皆以身作则,形容以赴其笔墨,用心如此,宜享大名于后世。余谓非特画动物为然,即画山水花卉亦当如是,要用全副精神,潜心默揣。如画山水,则替山水中人物,设身处地,或坐茅亭,或立荒坡,或骑驴马而行山径,要各传其神情,即无人物,宜从全局设想,若者宜桥渡,若者宜亭榭,若者宜立浮图,而藏殿宇,要各求其适当。至于花卉,虽较简单,而风晴雨雪,亦宜体贴入微,才行施墨,又作画不能将全部画出,即如黄子久画《春山图》长卷,虽洋洋大观,亦只能写其片面,而后面一部分则不能画矣,即曰画分三面,总有一面不能画到,况立轴屏条,焉能画其全部耶?花卉更不能将其全本画出。总之,无论何画,均应选择其最精彩之一段作主体,才有全神贯注之妙,使读画者神游其间,自然推想出全部或全本,引人入胜,方可称为好手也。
今人学画,才能握管,便好大言,辄曰创作创作,而不知所谓创作者,非徒逞狂怪,胡乱涂抹之谓也。创作重在构局,一幅写成,要出人意外,而仍在人意中。
出人意外者何?唾弃常蹊之布局,特辟新奇之境界,令读画者神游其间,快然而生奇趣,悠然而动遐思,画至如此,神矣化矣,非一蹴可能几此境也,必也几十年从事于古本之临摹。真境之研究,心领神会而集大成,始运用其思致之灵机,而发笔墨之异趣,非苟焉而已。
仍在人意中者何?画境虽奇,画理皆当,无悖谬之处,容人指摘,则奇而正矣。董北苑《万木奇峰图》,于崖岭最高远处,陡起一峰,如华表,如石笋,直立凌空,瘦削巉绝。岩沧醅山水,画一古藤,蔓延纠结,蟠两山头,一人崎岖攀缘而下,斯焉真奇,斯为创作。今之所谓创作者,有此心致乎,有此魄力乎!
画设色山水法,前人有二说。王右丞画论,操笔时不可作水墨设色想,直至了局,墨韵既足,设色不妨。《松壶画忆》则云:“每幅下笔须先定意见,应设色与否及青绿淡赭不可移易。”二说绝然不同,而各有见地。余意松壶为初学说法,凡初学者,除去临摹,自创新图,操笔时水墨设色,茫无成见,故欲其立定主意,分清界限,使之练习到欲如何便如何地步,初步既达,然后再讲神韵。至于青绿淡赭,画法自然不同。青绿皴法亦简明,以留施重色地位。若施淡赭,则墨笔皴染须先完足,方有精彩,否则色浮而薄矣。能如是用墨用色,正右丞墨韵既足,设色不妨之谓也。不妨云者,便是不设色亦可之意,盖不加色彩,墨华中已具神韵矣。认《画忆》为切实,不可偏废,学者须潜心默会,折中以寻途径也。画家对于美好之景物,或林峦之浓淡深浅,或烟云之灭没变幻,诗有不能传,而独传之于画者,并无旧人先摹稿本,而我遇之于目,是当认为独得之秘,岂可轻易放过,致觌面失此美满良好之景物乎。设或一时忘携纸笔,亦须以指画肚,将其人意之所在,存诸心中,归后悉心默焉,亦可为新奇之稿子,所以古人常随带描笔,或登山临水,或登楼远眺,见有怪异之好景,便即尽意摹写,详悉记之,则分外有发生之意。天开图画,作画者如遇此情景,务必格外留意,不可错过,当注意毋忽可也。
作画苍莽与荒率,往往相形而精神愈觉逼真。古大家荒率苍莽之气,皆从干笔皴擦中显出,苍浑古秀,飘飘然有凌云气,真天仙化人也,故其为惟荒率,乃益见苍莽。而益见苍莽,则神采之活泼。自然之景物,无浮动板滞之俗,有情景毕露真相之美。所谓随手变化而无一毫痕迹之嫌,能到荒率地步方是画家真本领。
作诗须有寄托,作画亦何不独然。旅雁孤飞,喻独客之漂萍无定也。闲鸥戏水,喻隐者之徜徉肆志也。松树不见根,喻君子之在野也。杂树峥嵘,喻小人之昵比也。江岸积雨而征帆不归,刺时人之驰逐名利也。春雪甫霁而林花乍开,美贤人之乘时奋兴也。随时随景,随事随物,布置之法,有宾有主,真意夹写,无异乎作诗之寄托寓意,以显出其物物相当,笔笔相宜,既无拘泥板笨之失,有无过与不及之弊,斯真画手矣。
画固以气韵为先,然画境之位置,亦不可讲,所以昔人脱尽作家习气,故能得意忘象,时流窃取士人气味。以图藏拙欺人,惟神明于规矩者自能变而通之。放善师者师化工,不善师者抚缣素。拘法者守家数,不拘法者变门庭。
古人以“烟云”二字,称为山水之源,虽一勾一点之中,自有烟云存乎其间,非笔墨之外,别有烟云也,若仅将淡墨设色烘染而成,即是俗工之画。
淡泊宁静,是无名利存诸寸心,作画者亦将“名利”二字投诸空中,刻以经营,专心求工,以成其名者,此有志于古人而终能得名者也。古人之名画,往往有不署姓氏者,不似今人之屑屑焉,必欲见知于人。故画之有名与否,及画之入于神品逸品妙品与否,全在作画者名利心之轻重得失而定,倘为名为利,不特不能于画界中得列名于后,即所画尚能入传情表意之名手乎。
画中之山水,犹文中之散体也;画中之花卉、翎毛、人物,犹文中之骈体也。不论其为散体骈体,精练纯熟,要皆入情传意,方见体裁之适合。而画之山水、翎毛、人物,亦何独不然。虽有一定粉本,而亦得之于情意,浅深层次,部位形色,无不入于雅而不流为俗,此所谓得心应手,由于有情有意之所致也。
作画起手,须宽以起势,若局于一隅,则笔笔无生路矣,故有不用轮廓,而专以水墨烘染,是实杂凑,无论如何,即画成后,亦无奇矫耸拔之气,此之谓有墨无笔,画中之下乘也。故峰峦拱抱,树木向背,先于布局时尽情安置,通盘全局,着笔处曲尽其意而传出,无一笔见有不合画中之情,无一笔不尽画中之意,然后逐渐烘染,由淡入浓,由浅入深,结构之完密,有自然而无强致。古人名笔真画,虽或有未尽出色,而游行自在,意趣之显露,情致之雅逸,确于人之眉目间瞰出。虽当时若不经意之作,不知情意之运用曲折,显露有出于不期然而然者矣,其神之活泼,其形之淋漓,不论何种,无不逼形其真相。此其故,在未落笔之前,布局无一毫之牵强,故其风骨,自与寻常画家迥而不同耳。
古大家之名迹,即信而有征,对于真迹之中,要在辨其着意不着意,传情不传情。或是临摹旧本,抑或自出心裁,创为情意之构造,故有着意而不精者,心思到而师法古也,有着意而反不佳者,过于矜持而执滞也。有不着意而不佳者,草草不工也。有不着意而精者,神情之化也。有临摹而妙者,若合符节也。有临摹而拙者,画虎不成也。有自出心裁而工者,机趣发而兴会佳也。有自出心裁而无可取者,作意经营而涉于杜撰也。此中意味隋致,慧心人愈引愈长,与年俱进;若扦格者毕世模糊,虽用心专致,亦不能获益于万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