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戢 范
金城为何要绘制这类照片式的临古绘画?如上文所述,逼真临摹原本是仿古画家的基础训练。即便不推崇形似的正统派画家王时敏,也依然绘有《小中现大册》这类肖似原作的缩摹本,可见其重要性。庞莱臣说金城“官内务部参事,得见武英殿陈列古画数百种。公事之暇,模古益专,画境日进。”[13] 另一位姻亲陈宝琛生动地描述了金城如何勤奋地在武英殿内临古“日携笔砚坐卧其侧,累年月临摹殆遍,画艺大进”。[14]
考察金城 1914 年前后的作品,能发现临摹在迅速掌握宋元绘画的风格和样式上行之有效。1913 年 11 月为徐世昌作《双隐楼读书图》采用了优雅而精致的明代文人画风,1914 年 11 月为二妹金怡怡作《移居图》转向了较为朴素的元代风格,以意临的形式加入了王蒙《葛稚川移居图》的绘画元素,如画上方的茅屋和画下方行进的人物,显示出有对临王蒙原作的经验。《仿李营丘雪景山水》中嶙峋的山形和蟹爪树法准确再现了李郭寒林系山水的风格特征,这类风格完全不见于 1914 年《临李山〈风雪杉松图〉》卷之前的山水画中。
图五、图六
金城的复制式摹古绘画也成为弟子的仿古范本。1920年金城就古玩商携来的宋徽宗《御鹰图》“对临一过”(图5)。原作早已流至海外,现只能从 1989 年谢稚柳编撰的《宋徽宗赵佶全集》刊登的珂罗版黑白图片了解其大致面貌(图6)。图片可见原本已经残损,但通过对比仍能看出金城临本惊人的准确性。不过,金城临本调整了宋徽宗御押和蔡京题跋的位置。御押放到了画面右上方画名旁边,蔡京的跋文则挪到画面下方,金城解释说是为了“以正君臣之义”。值得注意的是,金城1920年之后的临古画多少改变了亦步亦趋的临摹形式,通过一些“改动”加入自己的看法,而这种“改动”不能简单看作是为了与原本相区别。
图七、图八
金城弟子马晋 1926 年所作的《御鹰图》(图7)与宋徽宗题识都作复制式的临摹,只以自题和印普加以区别。此外,宋徽宗的御押也改在了画面右上方,可推知马普临本临摹的不是原本而是金城临本。于非闇 1954 年作《御鹰图》(图8)虽然以马晋本为底本,但御押重新安置到画面左下方,画面下方以自题取代蔡京原跋,云 :“此幅见于一九二四年,勾得粉本,摄影存之。十年前并蔡京跋临一帧,为人索去,今复参以马湛如先生摹本重临。”于非闇因为有观摩原本的经验。临马晋本时能凭借记忆和照片做出修订。
图九
金城的复制式临古画一般多绘有两本,甚至一本数临。1923 年《临陈汝言百丈泉图》(图9)题曰:“石渠宝笈陈汝言百丈泉图去岁曾抚副本,滋复以设色法写之,尤别具一种气象”,说明金城在前一年曾据原本临过一个水墨本,而设色本的底本实是水墨临本。金城通过施加青绿设色,将临摹转变成“创作”。值得注意的是,金城在自题中将对临原本的水墨本称为“副本”。这一说法与其文物保护观念有关。1914 年内务部古物陈列所成立之初,金城出于应对“古画一经损坏散失,即无从补绘”这一现实问题,“力请招员缩临(《历代帝王图像》)副本两份,一备所中陈列,一则藏之他阜,原本则永久珍藏之,其他宝贵稀有之品亦可择优抚绘”。[15]吕鹏认为这种想法很可能缘于他 1910 年考察丹麦图书馆受到的启发 [16] :
凡著书必分送三部,一本馆藏书楼,一国家藏书楼,一皇室藏书楼。虽刊一戏单亦必分送三份,以备考核。谓数百年后如有考据戏单,此亦大有用处,其用心可谓远矣。[17]
由此可知,金城所言的“副本”实际上具有“备份”的概念。以今天的眼光来看,金城绘制“副本”的设想实具有文物保护的意义。作为一项文物保护措施,它的目的是为了解决博物馆展示与保护文物两难的问题。现已无法确定金城的建言是否完全实现,但古物陈列所确实建立了临摹制度,并为后来的故宫博物院所延续。迄今,以复制品替代不宜长期展出的原本仍然是中国博物馆的通行做法。只是目前书画复制品是以扫描制版的印刷品取代原来的手绘临摹本。
图十
“副本”的复制品性质和用途决定了绘制时需要做到与原本“毫发无爽”。已知参与古物陈列所临摹工作的画家除了金城以外还有上海画家俞明。推测他们临摹时或已经部分使用了设置“电炬”的玻璃柜。相应地,为达到逼真的效果,可能也采用了一些西画法。金城 1915 年《临赵氏三世人马图》卷就是复制式临摹方法加上西画法的例子。(图10)
此卷卷尾金城篆书自题:“赵氏三世为雪庭上人画马合卷”,可知临摹的原本是曾经雪庭禅师收藏的《赵氏三世人马图》卷,而非现藏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清内府藏本。雪庭禅师本在清末民初时为南浔藏书家、与金城家族有姻亲关系的蒋祖诒、蒋汝藻父子收藏。除金城临本外,此本还有现藏故宫博物院的清代罗聘临本和吴湖帆 1935 年临本。将三本对比可见,金城临本更追求精确性,图及跋文都作了复制式的临摹,故苏州藏书家章钰在卷后题诗称赞道“北楼胸次同古人,随所仿写都逼真”。
相比之下,罗聘本几经转临,已非原本面目,而是罗聘本人的个性抒发。吴湖帆临本虽然类似金城临本图、文同摹,但笔体仍然流露出吴氏的书法特点。画法上,罗聘本与吴湖帆本更接近,都采用了传统中国画的渲染法。金城本设色方法颇不类其他两本,尤其是第三部分“临赵孟頫人马图”中马的背部仅是薄涂一层,甚至能看到毛笔的笔触,很像是水彩画画法。而专职临摹的俞明亦有水彩画基础,《榆园画志》提到他幼年在上海曾习水彩画。
来源 │ 中国美术
编辑 │ 冯冬